红杏尚书

一切从零开始,正在路上。

《天下谁人不识君》

三 狱中断案初露威

 

且说甄晓器到了内堂,找了一把藤椅躺了上去,命丫鬟为自己捏肩捶腿,不一刻又命人叫了吴通判来。二人既有意刁难新来的小官儿,自是一番小心思互通,一时竟好心情下起了棋。

不消几个时辰,日暮月出。

吴通判差了一小厮去司理院探听动静,很快人便回来了。

“什么?都处理了?”甄晓琪扔掉手中的半块糕点站起身问道。

那小厮道:“是的,听说牢内放掉的人已有二三十。”

吴通判命令道:“细细讲来。”

那小厮便将自己所探听到的悉数说与他们。

原来范仲淹进到牢内,观里面之人多老幼农夫,偶有妇孺顽童,叫屈者多,心下便照着自己翻过的卷宗思量了一番,由轻到重循着牢房逐一审问了过去:

“既然赵五家的牛偷吃了你家的菜,确实该叫他赔。”司理参军冲着眼前商人模样的人笑着说道。

宋四得意说道,“大人英明。”

范仲淹转身对赵五道:“赵五,你的牛既然偷吃人家的菜,吃了他多少菜,你便赔他多少菜。”

赵五忙苦道:“大人,早前我也是这么说的啊,他却偏要我赔钱,我不同意,他竟偷偷将我的牛牵走了。”

范仲淹看向宋四,宋四争辩道:“大人,小民确实一时冲动夸大了些,那他赵五将小人打成这般,又该如何?小人这脸现在都不能见人了。”

王焕之走近看他的脸,虽是有些红肿,却也不是十分严重。

“赵五,你因何动手?”

赵五道:“大人,小民自知不该动手殴人,只因撞见他偷牵我家的牛,一时气不过便动手给了他一拳,谁知他竟以此要挟拒不还牛。小民不得已才告到了衙门。”

范仲淹道:“赵五,你的牛偷吃他人的菜,你须将宋四缺损的菜赔了,另买一副消肿药给了他。宋四,光天化日你竟敢讹人钱财,盗走他人牲畜,来人!杖责四十!限你立即将赵五的牛归还。若是日后再犯,等着你的可就不止四十杖打。沈青,带他们下去。”

沈青领命,命人将他二人领了出去。那宋四一时间被吓得脸色发青,唯唯称喏。

“李家老汉,你女儿原与王家公子两情相悦,当初既已定亲,本是一桩极好姻缘。虽说王家公子婚娶前便不幸病逝,到底你两家是已许了亲的。如何能在王公子丧期尚不足百日之时,强令你女儿另嫁他人。姑娘尚有情义为王公子披麻守孝,你等父母何故薄情薄义至此。虽说宁拆十座庙,不毁一家亲,我看你女儿也未必中意那杜家公子,你若执意叫她出嫁,她若答应了也罢,若是不答应,只怕你夫妇二人也得做好为女儿料理后事的准备。纵使你们不逼她,本官也要罚她,怎能悖逆父母之命,该打,该打。看她这柔弱的身躯,真不知道能不能吃得住这大牢内的板子。”

范仲淹自是为吓他夫妇才出此言,不料那李家姑娘倒也烈气,对其爹娘说道:“不用大人动手,若是爹娘执意要我嫁给那姓杜的,我自会投了那河喂鱼,了此一命,早日去阴间见那短命的王子有。”女子说着不禁又哭了起来。

她母亲忙哭着道:“使不得使不得啊,我的儿,娘错了。娘立马叫你这浑爹给你退了这门亲。”

李家老汉跪在地下,对着范仲淹哭道:“大人,小人知错了。只是小人现在就算有心退了那杜家的聘礼,也是不敢哪。那甄老爷同他是表亲,出面来让小人应了这门亲,他是知州大老爷,小民一介平民百姓,如何敢不听哪。要是不听,指不定是多少板子的事呐。”

“说亲本是你情我愿,既然知州大人替自家表亲说亲,你只管说自己应不应。若真不应,难不成他还真将你无故押来打一顿不成。就是他这么做,本官也不会答应。你只管去退了这门亲。”

“额,这……这,大人,这谁不知道知州大人,他……”

范仲淹盯着他,掷地有声:“本官以理法决事,何惧之有。”

李家三人均跪了下来,声声哭泣拜谢,沈青叫人领了他们出去。

王焕之悄声对范仲淹道:“希文,这甄晓器官阶不是比你大吗?怎的听上去你比他还大?”

范仲淹冷哼一声,“焕之,司理参军,掌的就是邢狱诉讼,督察地方知州失职与否,乃我分内之事。”言毕继续往前,一间间的审了过去,里面多有因小事纠纷而被关进来的,悉数理清原委放了出去。凡牵起人命官司的,均放后处理,一应下来,原本囚满牢犯的狱房里登时空了大半。

眼下正断的,是一起因人命惹起的案子。

范仲淹对王焕之耳语说了一番什么,又叫了沈青来。

“大人,您有何吩咐。”

“沈青,命人去把孙家长女孙如婷和孟珲家的下人请来。”

“是,大人。”沈青领命离开。

范仲淹对跪在那边的人道:“孙六九,本官已看过你的罪状。你是否承认是你打死了你的姐夫孟珲。”

孙六九低着脑袋,无力道:“罪民承认。”

一旁的孙三七却哭着叩首喊道:“大人,舍弟是冤枉的。人是我杀的。请放了舍弟吧大人。”

“二哥,你别乱说话,是我的错我自己认。”孙六九含泪说道。

却见孙三七跪着上前,涕泗横流,对范仲淹哭道:“大人,是我不该。我不该失手打死了姐夫,却让三弟为我背罪。大人,您将我抓了,放了我三弟吧大人,大人您要明察啊。”

范仲淹在牢门外看他二人如此,不做言语,只等所有人都到了。

半个时辰后,王焕之匆匆走了进来,身后跟着两个衙吏。

“如何?”范仲淹先问道。

王焕之道:“打听清楚了。”

范仲淹点点头,门外小吏进来报,孙如婷和孟珲家的人到了。

“真不要到大堂上去审,就在这黑牢里?”王焕之对他道。

范仲淹却道:“本非什么难案子,只要有王法,哪里都做得大堂。”

那孟珲家的下人见主家的案子又要被提审,原以为是那甄知州,不料竟是位面生的年轻小官,心下不免轻视,见了范仲淹只是打手作了个揖,道了句老爷好。却不料被沈青踢了小腿处,吃疼地一下子跪下了。

“大人,这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?怎的还要审?”孟珲家的下人看向范仲淹道。

范仲淹却冷声道:“本官要审,何须你多问。”

那下人立时正了神色,恭恭敬敬跪好,不敢再多言,只等被问话。

范仲淹看向孙如婷,女子身形瘦削,面色暗淡,额前及眉角处多有淤青,虽是如此,犹可看出她出落得有些姿色。

“民妇孙如婷,叩见大人。”孙如婷走至范仲淹面前,欲要跪下,被王焕之一把扶住。

“孙如婷,案发之日,你是知道谁杀死了你的丈夫,现在你告诉本官。”范仲淹指着牢内的兄弟二人道,“是他们当中哪一个?”

孙如婷却抬头争道:“大人,民妇的丈夫是自己不小心撞到了东西而死,与民妇的两位弟弟无关。”

“是么?那你且说说,他是撞到了何物而死?”

“这?这……”

“根据仵作的验尸笔录,你的丈夫孟珲是钝器击中后脑,流血致死。”

孙如婷半晌不言,突然又跪下哭道:“求大人放了我家弟弟,民妇愿代弟受过。”

“长姐!”牢内孙家二兄弟哭喊道。

孙如婷继续道:“大人,民妇贱命一条,死不足惜。可怜了我的弟弟,此生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,若是因我而死,民妇也不愿苟活。”

“长姐!”孙六九哭道,“大人,罪民已经伏法认罪,还请不要牵连无关人等。”

范仲淹看向孟珲家的下人,问道:“你是最后一个见过你家主子的下人,就你所知道的,详尽说来。”

那下人经他适才威吓,此时不敢大意,回禀道:“那日主家同主母拌了几句嘴,主母便负气离开,说是要回娘家。主家一时不乐,喝了点酒,说要去接主母回来。小的本要跟着去,却被主家骂了回来,说不用小的跟着。小的不敢不听,就没去了。哪成想主家是未时去的,夜里亥时还不见回来。小的担心,便自己跑去了主母的娘家,谁知一进到她家院子里,就看到了主家的尸体横在地上,一身的血。小的一时害怕,便跑回了家。第二日一早又想到主家双亲都已经没了,往日也算照顾小的,小的便去衙门击鼓替主家鸣冤,后来就见衙门里的人抓了主母的三弟。大人,小的可没撒谎,您可要还我们主家一个公道啊,不能放过他心狠手辣的三姐弟啊。”

范仲淹道:“你不过是见到你主家的尸体在院子里,如何能直言是他们杀的人。”

那下人辩道:“在她家的院子里,又是夜里的,不是他们,还能有谁。可怜我主家不还不到三十……”

“那你怎么不说你的主家素日里总仗势欺人,为富不仁。他惯打你主母,你怎么不说你主母可怜?”王焕之抢白道。

“这……她,她……要是没有我主家,她家人都不知道饿死多少回了呢!”下人看了看范仲淹,“大人,这是两回子事。”

范仲淹不看他,王焕之鄙夷的睨了他一眼,“只怕你素日没少帮着欺负人家姐弟吧?”

那下人顿时红了脸,低下头不敢言语。

孙三七跪着上前道:“大人,三弟是替我受过。长姐更是无辜,一切皆因我失手伤人。那恶棍时常殴打我姐,那日长姐回家,我见她哭得厉害,才知是孟珲又辱骂她,还扬言要休了她。我正气不过,就见孟珲后面来了,我就找他理论了几句,谁知他喝了酒,竟从袖子里掏出把匕首来刺我,长姐本欲拉扯开我二人,不料那恶棍喝了酒根本不认人,正巧我三弟从外面回来,孟珲便拿着匕首朝他乱挥,要怪就怪他倒霉,自己撞到了门栏上,被一旁倒下来的锄头砸中了脑袋。”

孙如婷停止了抽泣,斜着眼看向他们。

范仲淹道:“既如此,衙门里的人审问之时,你们照实说好了,又何必自安罪名呢?”

“这,这是因为官府不信我等的说辞,逼着我弟弟认罪。”

孙六九此时瘫坐在地上,蓬头垢面,小声啜泣着。范仲淹又看向孙如婷,她只是默默地盯着戴着脚铐的弟弟,看不清她的面部神情。

再看孙三七,他似乎很痛苦,紧紧地握着孙六九的手。

范仲淹分别看了他三人一圈,沉吟半晌。

“孙如婷,你当真要眼睁睁看着你的胞弟替你伏罪?”

孙如婷大骇,猛地回头看过来,张着口,却是流不出任何话,眼中满是惊惧。

孙三七喊道:“大人,不关家姐的事!”

“对,不关家姐的事!”孙六九也抬起头争道,“都别说了,是我,是我干的。”

“不,弟弟,不关你的事,是我怕死,我不该的,你还小……”

“我,不,二哥……”

“行了。”范仲淹揉揉眼角,走到了孙如婷的身前,蹲了下去。

“他们一个还是个孩子,一个正年轻力壮。”

女子沉默半天,终又开口。

“不用说了,大人,民女认罪。”

“长姐!”兄弟二人喊道。

女子转向范仲淹,跪在地上,冷冰冰说道:“是我趁他醉醺醺,用锄头砸死他的。是我杀的人。”

王焕之瞪大眼睛看她。

“嗯。”范仲淹十分平静,随意徘徊了几步,“不难看出,你经常遭受你丈夫的毒打谩骂,而孟珲虽是无赖,家境殷实是事实,你嫁过去虽常常受辱,却也清楚,照顾你两个弟弟,多少有了点依托。杀夫可是大罪,我相信,不到万不得已,你不会想要杀人,还是自己的丈夫。一定有什么原因,才会让你不再顾虑……”

孙如婷却了无生气道:“死都死了,还问这些做什么呢?”

范仲淹朝她投去一瞥,王焕之却突然开口:“说出来吧,说出来,也许还有生机。”

孙如婷抬头看向他,范仲淹也看了他一眼。

“说吧,至少,告诉我们真实的情况。”王焕之继续说道。

孙如婷朝牢内的弟弟们伸出自己瘦削的手,弟弟们凑近了来,紧紧握住。

须臾。

“他可以打我,骂我,却不能妄图欺负我的弟弟。”女子的口吻很平静,“他该死。如果不是他借酒撒泼,拿着匕首吓唬我弟弟,我又怎会没忍住呢。”

看着他姐弟三人,王焕之心生怜悯。

“你还是没说实话。”范仲淹冷冷开口,众人疑惑地看他。

孙如婷转过脸,对上范仲淹的目光。

“你其实早就起了杀心,只是碍于刑法,你不可以。你的弟弟们,也需要你,你不能。他举着匕首耍横,恐吓你弟弟,不过正好给了你良心上的借口。可你还不想死,你的弟弟甘愿代你死。你在挣扎。”

“你凭什么这么说我长姐!”孙三七冲范仲淹怒喊一声。

范仲淹却是淡淡反问,看着孙如婷,目不转睛:“难道不是吗?”

孙如婷不作声,转过去静静地望着牢内二人,阴暗处再次遮住了她的脸。

“姐……”孙六九带着哭腔,轻轻喊了一声。

斜阳落远山。

“你说完了?”甄晓器看着小厮,追问道:“合着范仲淹如何处理此案的?”

吴得才也盯着他不放,等着他继续讲下去。

“老爷们,后面小的就不知道了。您二位反正要去司理院,天就黑了,老爷们自去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
甄晓器立时怒拍了一下他的脑袋,小厮抱头吃疼了半晌。

吴通判说道:“大人,走吧。”甄晓器冲他点点头。

司理院内。

“两位大人,屋里且坐。”范仲淹见他两个果真来了,忙走出来迎了进去,此处无茶,暂且为他二人倒了两杯白水。甄晓器接过喝了,吴得才倒是嫌弃了一把,放在了桌子上。

“小范,今日辛苦了。这讼狱之事,可还应付得来?”甄晓器端着腔问道。

范仲淹看他二人,略略笑了笑,从容道:“劳大人挂心,希文尚有余力。”

吴通判鄙夷一眼,撇过头去。

甄晓器继续道:“这讼狱之事既交给你,本官自然不会过多干涉你。只是那孙家胞弟杀人案,你最终如何判的啊?”

“甄大人,不如下官先同您说说那李家老汉嫁女案吧。”

甄晓器虽一早听到小厮回来报说,范仲淹已经命那李老汉去退了亲,虽是心中不乐,却也一贯知道自己那杜表亲的德性。要说他这知州虽做的马马虎虎,太明显地落下些庇内的名声终归不利。本是碍于家亲面子才去参和说亲,如今范仲淹这么一弄,他转念又觉得,多少也算减了一桩麻烦。

“此案就依你处置。先说孙六九的案子。”

范仲淹笑道:“孙六九案虽已立案,奈何案犯翻供,只得重审。”

吴通判觑他一眼:“范司理都狱中判决了,何故扯这些白话。”

范仲淹却是对甄晓器笑道:“这件案子尚未呈报提刑司,下官作为司理参军,定是要查明真相才得以上报。否则若经了提刑司的人复审,万一有了冤断,恐怕对大人您也不好。”

知州大人端过桌上的半杯白水,佯装喝了几口。

“孟珲为人跋扈凶残,乃地方上一害,在本案中更是先行挑事,丧其性命终是自食恶果。”

“你这话何意啊?你难不成要放了那孙家姐弟不成?”

范仲淹为自己倒了杯茶水,茶碗里的白水,吹了吹,慢声道:“该抓的抓,该放的放,该判的判,该死的死。”

吴通判看向甄晓器,又看向范仲淹,“能不能说明白点?”

范仲淹笑笑不语。

月光洒满中庭,树影清清。两个身影正坐在屋顶消遣夜色。

 

“希文,你是如何判断出孙如婷没说实话的啊?”王焕之两手捧着脑袋,疑惑地问道。

范仲淹胳膊搭在膝盖上,双手相扣。

“她的眼神毫无生气,像是心早已死了的人。她的弟弟们千般护她,她的目光又动摇着。”

王焕之不明所以。

远处,有虫鸣声不绝。

“无论如何,你没判她死。”

范仲淹笑着看他,“焕之,其实你比我可爱多了。”

“何出此言?”

范仲淹双手抱起自己的后脑,舒展了一下脖子。

“你会明白的,往后的日子还长。这才第一天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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